初抵恩施,万山如凝固的碧涛奔涌压境,项目驻地就像一枚细钉,深嵌于这苍茫青绿之中。清晨推窗,云雾与峰峦如巨幅泼墨,聚散吞吐。不远处,唯有那地层深处隐隐传来的钻机轰鸣,似大地沉重而执着的心跳,昭示着:人,正以何等坚韧,叩问群山之心。
午后的鹤峰隧道进口,阳光灼烤着安全帽檐,巨型机械的轰鸣仿佛正谱写着建设奋斗的序曲。我怀抱相机立于洞口,远眺沉睡的连绵山峦,一个念头油然而生——这幽深峡谷,即将被人类的力量唤醒。
然而,前往见证这唤醒过程的道路,远比峡谷本身更为险峻逼仄。几经周折,直到坐上邬师傅的车,“九曲回肠”方显其狰狞真容,柏油路的平坦戛然而止,只见一条蜿蜒盘绕、尘土弥漫的土石便道。车身瞬间化作浪尖扁舟,在剧烈的颠簸中疯狂起伏、跳跃,每一次车轮悬空,都引得车内惊呼四起,所有人的双手死死攥紧车内一切可抓之物。邬师傅透过后视镜看着我们这群年轻人狼狈的模样,脸上带着一丝见惯风霜的笑意:“这路,你们来修建之后,已经好多咯!”他轻叹一声,“要不是之前那场暴雨冲垮了山体,冲断了原来修好的便道,这会儿大家伙儿也不必日夜抢修,这Z字形的路啊,早该是另一番光景了。”“您说这就是Z字形便道?”我忍不住问。邬师傅腾出一只手比画:“对,像字母Z那样折着往上爬——不然这山太陡,普通路根本爬不上去。你们现在坐的,可是抢修队用挖机一点一点硬挖出来的‘生命线’啊!”他平淡的话语,却像凿子般刻下了这便道的坎坷身世——它绝非天生如此,而是在一次次与大自然的角力中艰难成型,这深深刻进鄂西褶皱里的“Z”字烙印,作为宜涪项目湖北段贯穿至鹤峰隧道咽喉的核心要道,承载了太多未言的艰辛与坚持。
抵达便道深处的2队,与驻守在此的工程部同仁交谈。令人意外的是,他们绝口不提与繁华都市生活的巨大落差,亦不提那些披星戴月、餐风饮露的寻常日夜。话题始终聚焦于眼前的进度、攻克的技术难点。年轻的技术员小张,黝黑的脸庞带着质朴的认真,他感慨道:“真正扎进这大山里,才切身感受到村民们的淳朴与生活的不易。我们修的这段路,是要结束鹤峰县不通高铁的历史啊!能在这历史性的工程里,贡献自己哪怕一点微薄的力量,一切都值了。”言语间没有豪言壮语,只有沉甸甸的责任感,和对这条即将改写命运的钢铁通途的无限期许。
返程路上,邬师傅的车灯扫过路边三三两两的农家院落。他熟稔地按响喇叭,摇下车窗与昏暗灯光下的村民寒暄。“老邬,带客人下来坐坐嘛!刚煮好的宵夜,一起吃点!”热情的招呼声穿透夜色,带着山里特有的暖意扑面而来,村民们的脸庞在光影里洋溢着毫无保留的真诚。这份似火的热情,仿佛是对日夜穿行于这艰险“Z”字形便道上的建设者们,最质朴也最有力的慰藉与肯定——这条路的每一道急弯,每一寸夯实,都通向他们心中期盼已久的通途梦想。
大音希声,真正的开路者常如磐石般缄默;可当无数微小的血肉之躯嵌入大地,便有了那穿越群山、跨越天堑的钢铁长龙。这沉默的伟业,不正是由无数个俯身于尘土中、却甘愿将脊背化作时代轨枕的“山”所撑起?他们埋头凿穿岩石的每一刻,无声之中,已在为大地刻下蜿蜒而永新的诗行——那道烙在群山脊背上的“Z”字印记,便是其最深刻、最不屈的注脚。(刘佳欣)